乡巴佬何以成为守护神?它,改变了武士
在《对马岛之鬼》公布之前,我想大概没有太多人对元日战争有所了解。
这是一段显得不那么吸引人的历史。比起蒙古帝国踏遍世界的伟大征服,比起南宋苦苦支撑艰难抵抗,对于中国人来说,元日战争更像是伟大史诗中一个并不重要的注脚。
而对于文化作品来说,这段历史也并不那么值得关注。前有平安时代平安京中公卿长歌,后有战国时代群雄并起,江户时代的百年承平,大大小小的游戏作品更多的关注着这些特色更为鲜明的时代。
为何对马岛之鬼选择了元日战争?元日战争对于日本历史来说是怎样的特殊存在?
《对马岛之鬼》的宣传片用它令人叹为观止的画面表现力一举抓住了玩家们的眼球。惊叹于武士决斗于红叶飞舞之中华美镜头的同时,相信不少人的心中有了这样的疑问。
制作者这样解释标题中的“鬼”字的含义——本作想表达的是「武士(人)的转变」。主角使用以往的战斗方式是无法只身一人对抗蒙古军的,所以他要改变作战的方式,即抹去自身的存在,成为令敌人恐惧的「鬼」来打开局面……
同样的,元日战争也是武士的关键转折点。在近代之前日本一共只进行过三场对外战争,第一场造就了遣唐使与奈良平安时代的辉煌,第三场葬送了丰臣秀吉的雄心。
而这第二场战争,则击碎又重塑了极度封闭的日本社会中诞生的武士群体的骄傲,从军事与精神上改变了整个武士群体。
这一切要从镰仓幕府这一蒙古入侵时的政权,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士政权说起。
正专心于灭亡南宋的忽必烈原本是不知道有日本这么个国家的。
一天,忽必烈手下的一个高丽将军突然跑来跟忽必烈说道:大王,南宋有一个盟友叫日本,要不要派个使节去跟他们肛一肛道理,让他们背弃盟友哦不弃暗投明一下啊?
忽必烈大手一挥,准了!于是高丽赶紧派了使节,朝着日本而去。使节途径对马岛到了九州太宰府里,把国书递了上去,千叮万嘱要递到京都朝廷的手上。国书确实到了京都朝廷的手上,朝廷大人们一看国书全都炸了。
上天眷命大蒙古皇帝奉书日本国王,朕惟自古小国之君...
不用往下看了,公卿们自古贵族世家,自诩大和帝国,天皇更是上古神灵直系血脉,哪里受得了这等屈辱?宣战!必须得宣战!
然而他们说了不算,这天下已经不是王公贵族们的天下了。这高丽使节在日本逗留了很长时间,朝廷的人想说不敢说,真正掌权的人不说,于是他最后什么回复也没得到,连管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回去了。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简明扼要的形容现在的日本,大概就是:贵族养的狗长大把主人给咬了,踩在主人头上拉屎拉尿。
起于平安时代的武士原本的地位只是“侍”。与阴阳师等游戏中营造的风花雪月的平安京形象不同,平安时代的公卿贵族学了唐朝的政治体系,但没有学去科举制,于是公卿之间的升职仕途都成了过家家走过场,出身哪个家族什么血统便连二十年后坐到什么位置退休都给定了。理所当然的,世家们开始割据原本“班田制”下的公田(即国家授予公民、奴婢的田地)。
世家们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但原本依靠公田所维系的各地军团便通通崩溃了。兵没了,但强盗还在啊?当时整个平安京没几个管事的,都忙着给脸上涂白牙齿涂黑的(日本的一种妆容),可想而知民众过得不会很好。
于是盗贼四起,东马党西海贼,各地还有虾夷族的“俘囚”暴动,动不动就打进各地官府,朝廷海陆运输都快被切断了。
当时的公卿们大多拥有大片的土地,但除了自己拥有的土地外,还有很多偏远地区的小地主们为寻求大的势力庇护而上交部分收成。公卿们便将地方的支配权部分交给了当地的地主换取他们的部分收益,地方的豪族就此诞生。到了军团制崩溃之后,地方豪族为了维持治安与统治,便将自己的子弟组织成军,称为“健儿”。
这便是武士的雏形,实质拥兵割据的地方豪族。
再加上皇族不争气,供奉自己的田地被摄政的臣子夺去了大半,竟然养不起皇族的族人,大量皇族子弟被“臣籍降下””剥夺皇籍,发配边疆。地方豪族们赶紧收来做了女婿儿媳,原本的乡巴佬们身体里也开始流淌起了高贵的血脉。
有了枪,有了名头,剩下的便是去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相信玩过王国风云的玩家对“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我的儿子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这句话很熟悉。对于平安时代末期的天皇来说,他比这还要更凄惨一点,因为他说话基本上不怎么管事了。
在平安朝即将结束之时,说白了就是朝廷势力内部斗争借助武士之力结果引狼入室,公卿留条命苟延残喘,而源氏平氏两家武士豪门争天下打的你死我活。
守望先锋里面的武士叫源氏,所以这场争斗的最终结果你懂我意思吧?
笑到最后的源赖朝跑到天皇那里,不顾满朝瑟瑟发抖的公卿,要了个“征夷大将军”的名头,逼着天皇下了个行政委托书,走了。
这是武士掌握天下的开始,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人治国的政权。
前面的时代都叫什么?飞鸟,奈良,平安,多有意境啊?这个时代就叫镰仓,因为将军府在镰仓。非常朴实无华,从这个时代的名字就能看出掌权的是群粗人。
然而千万别觉得武人治国就一定能打。
这时的作战主力被称为“御家人”,说白了就是效忠于武士头头的武士地主,和过去的“健儿”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在武士道尚未清晰的镰仓时代,开国的源赖朝死去后整个镰仓幕府的实权掌握在十三名最有权势的御家人手中。一群有权有刀有钱有人的御家人,对于将军的效忠可想而知是十分微妙的,谁也指挥不动谁,于是顺理成章的,御家人联合起来的军队只能用一盘散沙来形容。
彼时的日本武士作战更接近于中世纪早期骑士们的作战方式,以单个武士为核心,穿着华丽大铠,携带藤弓与太刀,后面跟着几个十来个被称为“郎党”的随从,在开打之前要先给对面报上家名,然后和对面“一骑讨”——先骑马绕着圈子对射一番。盔甲上插一堆箭射完了往往双方都没大事,然后两个人终于走完了仪式,把太刀给拔出来开始打。
小规模战斗没什么秩序,打打仗总得有点规矩了吧?是的,确实有,规模大一些的战场上武士们得分出“一番枪”“二番枪”,最厉害的人才有资格第一个或者第二个喊着自己家名往对面敌阵里冲。
别看什么史书里神鬼故事里写什么源平合战什么两源征功什么英雄末路写的酣畅淋漓史诗感爆棚, 武士近六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闭门造车闷着头打自己的,军事上从动员到战术战备都处于十分落后的境地,这样落后的作战方式可以说绝大部分源于日本极度封闭的环境,可以称得上外敌的只有东北部的虾夷族。从“征夷大将军”这个最高统治者的名头上便可见一斑——最高统治者用来彰显自己武勇,强调自己武者身份的名头,也只不过是对虾夷族的征伐。
要说当权者真的没有做点事情也不对,当时的将军北条时宗在元朝对其外交后一直便在陆陆续续的将御家人迁往九州一代。然而就像上面说的一样,一盘散沙聚在一起也只是散沙,当蒙古人到来的时候,武士不可一世的狂妄被撕得粉碎。
1274年,忽必烈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海岸对面不理他的日本,四万余蒙古高丽混编部队登录了对马岛。
对马的地头宗助国太开心了,太平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仗打了,半夜点起了八十几个人便冲着元军停泊的地方冲了过去。一千多元军先头部队在黑暗里看不清楚,随手放了一轮箭,宗主国的人便死的差不多了,逃出去两个报信的。
也许因为历史原因,我们很难将日本代入受害者的身份,但元军确实做下了难以想象的恶行。攻下对马岛后,元军冲入岛内,把日本大小官员尽皆杀死。接下好几天里,蒙古军在对马岛大肆抢掠杀戮。所有岛上的日本男人都被杀掉,女人则被蒙古军当场反复强暴,然后以利刃刺穿手掌心,用麻绳穿过手心捆绑起来。再将一个个妇女串在长绳之上,系在战船的船舷边,以防逃走。整个对马岛一片哭号,蒙古军已经习以为常。
在之后的交手中,武士们就像挑战壮汉的儿童一般无力。百道原上的日军朝着元军阵地冲锋,但元军弓箭射程在两百米上下,达到当时日军的两倍,冲锋过程中武士死伤惨重。终于接近了阵地的武士们大喊着自己的家名,但并没有人出来和他们单挑,反倒是扔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在武士的阵列里炸开,震耳欲聋。元军骑兵趁势出击,将武士军队包围歼灭。
不仅是战术与远程武器上的全面落后,哪怕是武士的骄傲,他们手中的太刀,在面对元军煮过的皮革盔甲之时也显得有些无力。当时的太刀更多的设计给骑兵使用,多用于对付无甲目标,在劈砍盔甲时太过轻薄的刀片经常碎裂或折断。尽管在日方的记录中武士方常有将元军连人带刀一齐劈碎的情景,但从之后武士刀形制的迅速发展改变看来,当时的太刀并没能满足战场的需求。
龟缩在太宰府中的武士们绝望地等待着,战斗力的绝对差距将他们的骄傲击得粉碎,元军攻破城池似乎已经成了注定。然而第二天,武士们发现元军没了。
根据元史与高丽史的记载,此时元军将领发生了相当大的意见分歧,高丽方将领直接先上船走人了。不得已之下,元军全军回撤,并在归途中遇到了风暴,损失一万三千人。
元军的撤退更多的是自己内部的原因。这本是一场没有太多计划的试探性进攻,四万人用来侦查太多,用来决战太少,而攻入本土后的战略计划,后续兵力一概没有。作为将领选择在获得战果后选择撤退也是情理之中。
对于元军来说,这只不过是又一场的对外战争。但对于日本武士来说,蒙古人的到来将他们从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一把扯出,借着对马岛上无数尸骸的代价,武士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灭亡了南宋后,蒙古人再次到来时,面对他们的是整改过后的御家人军队体系,漫长海岸线上的“蒙古防垒”,还有舍弃了“不能夜战,不能偷袭”迂腐道德的武士。
过程由于篇幅原因按下不表,总而言之,蒙古与日本的第二次对决,武士们胜利了。
第二次元日战争中日军的胜利远不止是靠着神风那么简单。多年的战备与改革对上元军临阵换帅延误战机,高丽方造船偷工减料,再加上神风相助,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武士们取得了整个历史上最为光荣的胜利。
元日战争对于日本的影响远大于对于元朝的影响。
“文勇弘安之役”是武士光辉的顶点,也是日本这个弹丸之国对于大陆政权的第一次全面胜利,几百年来一直作为武士信仰与荣光最重要组成部分之一。NHK大河剧《笃姬》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当美国的黑船用大炮将日本大门轰开之时,年幼的笃姬信心满满的对老师说:“没有关系,当年元寇不也攻到了九州吗,还不是被镰仓的武士给击败了。”
在元日战争中,日本武士第一次作为一个整体对外作战,也是靠着这一战,武士的形象从“起于草莽的武装地主”正式升华为了“日本国民的守护神”。
就像游戏制作者所说的,《对马岛之鬼》想表达的是「武士(人)的转变」。使用以往的战斗方式是无法只身一人对抗蒙古军的,所以他要改变作战的方式,即抹去自身的存在,成为令敌人恐惧的「鬼」来打开局面。
这也是元日战争所带给武士的。从极端落后的组织体系到统一指挥作战,从迂腐的单挑作秀到无所不用其极,从名为“武士”的地主到保家卫国的战士。
为什么选择对马岛作为这个游戏的舞台?我想大抵便是上述的原因吧。
将史书一气读来,甚是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