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线：未来的游戏人生

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

就是看透生活的真相以后，

仍然热爱它。

                    —— 罗曼·罗兰

线上每天都有华丽的新游戏问世。在线社会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开发者涉足对抗主题。和线上文化的整体趋势一致。两性曾经分别拥有自己的文化，战争被视为男人的专利，但是现在在线上，男女确切说男人和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靓子的喜好介于两个时代和世界之间。她挑剔的审美是线上培养的。作为一只十五岁的少女，却热爱机械。热爱战斗游戏，更像一个重建前的男孩。再没有新游戏上线，她只能玩古典游戏。从外网(1)翻出来这款星际争霸，是一百年前的经典。

雷达显示战场扫清，靓子放松下来。频道上只有NPC千篇一律的通话，犹豫一下呼叫道：“Hi，有人嘛？”没有回应。从舷窗望出去，友军战斗单位头盔和舷窗后的人形，都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强烈的孤独袭来。系统及时反馈，愉悦缓缓升起散开，伴随轻微的不适感。靓子摇摇头，赶走情绪，关掉界面上的星际游戏副本。荒凉的异星消散了，刷新到主页，一如既往地明媚。

靓子扫过游戏列表，都意兴索然，这个程度的负面情绪，还不到系统调节的阈值。打起精神，退出游戏，召来一辆飞行车，飞向大海。拉低贴近水面，海风夹杂水滴吹拂面庞，靓子又开心了。

呆了一会，靓子的生物钟很准，抬头看时间，硕大的18:00:42横亘在天幕上，转向岸上飞去。片刻界面果然启动，妈妈永远25岁的容颜和娇媚的声音流淌出来：“宝贝开饭啦，今天有你喜欢吃的龙虾。”靓子撒娇回复，加速向家飞去。 

城市上空车水马龙，这是线上一个寻常的傍晚，人们一如既往地幸福。

但是，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周围的空间凝固了。

靓子悬在半空，全身都不能动，还能看。系统打开她的界面，醒目的红色警示条：“Error 5776排除中，请保持镇静。”天幕也变暗，同样的信息在各处滑过。余光所见人们都凝固了，身前悬浮着界面。愉悦感缓缓升起，系统还启动了情绪预调节。

在靓子不长的人生记忆中，系统很稳定，出过的故障一只手能数过来，也都很快排除。但还是感到一阵焦躁，系统感知到她的情绪波动，调高了反馈，不适感也加大，靓子觉得有点恶心。系统并没有告诉人们，Error 5776的含义是“恐怖袭击”。

但是突然又能动了，靓子疑惑地看向四周，所有人仍然定在那里。试着启动飞行车，弹出警示条：“更高权限已锁定”。再转向自己的界面，一时惊呆了，大量信息滚动：

紧急复苏预备……

神经网络连接正常……

生理机能良好……

复苏系统调试……

靓子意识一片空白，忽然意识到：系统要送她去线下！惊恐地乱按，按出一堆警示条。手定格在界面上，系统又接管了她的行动能力，继续释放信息：

重要机能保护……

紧急复苏启动……

中断神经网络连接……

靓子大叫：不要，但是发不出声，眼前急促地闪亮，失去了意识。

实际上只过去几秒，但好像很久，靓子缓缓睁开眼睛，意识仍然一片空白。神经网络接口已经关闭，复苏系统接管，缓慢地唤醒她的意识和自身的感官。

靓子想起自己是谁，想起刚才的变故。视野渐渐清晰，身旁环绕一些管线，沉浸在一片蔚蓝的海洋中。她很快意识到海洋只是投影，自己躺在一间狭长的舱室里。半透明的上盖压着一个阴影。

海洋投影是为了减轻幽闭恐惧。蓝色的液体开始从口鼻中的导管流出，从身下流走。在冬眠时维生系统就是通过这种液体保证体温，供应氧气和营养。体内很快排空，导管缩成一根线收走了。

靓子的眼睛和手指几乎同时下意识地动了动，力量开始凝聚。然后不由自主地弓起上身，大口呼吸。系统在激活她的肺，直接从空气中呼吸。反复地悠长呼吸之后，靓子倒下，身体多处轻微的刺痛，剩下的导线也收走，中断物理连接，就完全脱离了神经网络。

靓子抬起双手不可思议地凝视，这是我的手。捂住脸透过指缝窥视少女娇好的曲线，初发育的胸，修长的双腿……这是我的身体。这种冲击太强，全身剧烈抖动起来。她条件反射马上压制自己的情绪，减缓系统反馈。但是已经完全脱离神经网络，没有反馈。靓子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不再控制情绪，激动地大叫，又哭又笑，拍打舱壁。

靓子安静下来，才发觉自己能动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难形容和在线上有什么不同，但就是知道。仔细感受，看惯线上的景观，线下显得很粗糙阴暗。但这灰暗的世界又很真切，感觉自己的感觉很敏锐，而记忆中线上明媚地有些恍惚。

神经网络是游戏产业最伟大的发明，没有之一。早期受技术限制，对现实的模拟很粗糙。经过持续优化，愈益地逼真。但投入商用后，应用户的强烈要求，不断提高细腻度，最终超过了现实。也曾经有用户反映感觉恍惚，但检测数据流和感官的神经冲动一致。

机器声音指令：“休眠舱即将开启，请更衣。”在线人总是习惯服从系统安排生活，靓子坐起张开双臂，一个探头伸出舱壁，贴近靓子喷射，液滴落在身上立即凝结成织物。织物是自适应的，顺着身体延展。靓子调整姿势，让它通过背部合围。

靓子穿好衣服，感觉很舒适，但看起来很丑，预感线下什么都丑。上盖的正中打开一个小洞，螺旋扩大。靓子又微微发抖，某种意义上出休眠舱才算真正离线。忽然亮起一个红点，是故障灯。舱门不动了，显然还没到位，勉强能挤出去。

阴影露出原形，是个损坏的机器人，卡住了舱门。靓子试着伸手推，机器人很沉，纹丝不动。再用力，靓子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用力过猛，机器人滚到地上，发出巨响。障碍排除，舱门又动起来，整个上盖消失了。

靓子微微颤抖扶着舱壁坐起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小时候就听大人描述过离线世界，自己也曾经好奇登录外网和线下的监控，线上也保留一些传统元素，还是惊呆了。

幽暗的灯光映出庞大的混凝土矩阵，向四面延伸，望不到头。自己的格间位于地面一层，每个格间安置着一座卵形的休眠舱。半透明材料的舱壁微弱地透光，是维生管线在工作。隔几分钟闪烁一下，是在线人的心跳，仿佛休眠舱本身有生命一般。爸爸妈妈、朋友、所有人都这样躺着，同时在线上快乐地生活。

这也是和星际游戏一样的风格：简单重复、整齐划一。线下是物理的世界，标准化是物质文明几千年的逻辑：最大地降低成本，易于管理。而线上是信息的世界，边际成本趋于零。所以才分离20年，就演化出一种完全个性的文化，每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设计自己的一切。

靓子忽然感到有人，转过头去。这应该是传说中的第六感。在线没有第六感，神经科学一直不清楚其机理，神经网络也就无法模拟。靓子自出生没用过第六感，它仍然能发挥作用。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端着武器搜索前进，进入格间的视野。

吴年植小心地向巨响处走去，惊讶地看到一个少女，呆坐在休眠舱里。四目相视，他心中轻轻地触动。和她外形并不一样，然而有某种共通的神韵，只有他能感受到。逃开视线，看到地上几分钟前被自己击毁的机器人，明白了少女为何醒来。

靓子先开口：“你们……是离线人？”显然明知故问，反差太鲜明。在线人每时每刻都光鲜愉悦。而他们全身上下灰暗，男人胡子拉碴，当然没有滤镜。最明显的是神态，混合了疲惫、悲伤、愤怒等等，就像受伤的野兽。但女人还是比两个男人收拾地干净一些，颈上挂着一个小饰物。

吴年植放下枪，不想让少女感到威胁。其实多虑。靓子注意到他们的武器，完全不害怕。在线互动都是信息模拟，任何行为不会对他人造成物理伤害。尽管如此，系统抑制攻击性情绪和行为，以保护本人的心理健康。在线社会由此形成高度开放信任的文化。

靓子不清楚在线离线是线上的说法，并不适用线下，他们自称重建者，称实时在线人冬眠者，确实是人类历史上最长的冬天。不过中年男人理解她的意思：“是的，我们没有冬眠过……抱歉把你叫醒了，我们马上帮你重新上线。”

靓子观察一会，辨认他们的年龄和关系，走在前面，现在说话的中年男人，是另两个年轻人的首脑。她对开始交流感到满意，喜欢他的声音，笑着摇头：“没事，我一直想到线下看看。”吴年植也猜测她的年龄，这么说，显然是根据修订版《重建法》出生在线上的第一代人。

但靓子不想马上回去，想起刚才的海风和海影，“我不要上线，我想……去看海，真海。”在线人总是直率地提要求。吴年植伤感地说：“海洋已经毁了……”靓子感到失望，又想起星际游戏，“太空总还在吧，我想去看外星。”

中年男人惊奇：“为什么想上太空？”靓子热情推荐她的游戏，男人罕见地笑了。他这一代是伴随这款游戏的神经网络版长大的，那是最后的美好时光。但马上笑容沉没，眼眶湿润，喃喃自语：“我带你上太空……”靓子大喜：“真哒？我们现在就去！”欢快地跳出休眠舱。

两个同伴露出困惑的表情，首领有些失控，这一项不在计划中，把吴年植拉到一边窃窃私语。靓子也感到困惑，线下的社交模式隐晦曲折，他们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三个人嘀咕了一阵，吴年植说服同伴，也是说服自己。刚才冲动地承诺，现在他冷静地思考。带走一个出生就冬眠的孩子，在外面养育她，可想而知会很困难，他想只要能藏到20岁，按重建法，她就有权自己选择生活。

吴年植做出决定，回到靓子身边，凝视她期待的眼神，“我们走。”靓子仔细捕捉他的神情，这个我们显然包括了自己，高兴地跳起来，拉住吴年植的手。中年男人如被电击，缩回手。靓子又疑惑一下，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身后，默默跟着他们走。

靓子好奇地四处张望，休眠舱镶有铭牌，然而没有看见认识的人。走到头，进入另一个混凝土矩阵，以同样的风格摆满服务器，不停地闪烁。就是靠这些机器维持着在线世界。

数据中心的一角，墙上有个爆破的洞，封着某种薄膜。两个同伴先出去，吴年植拿出一个户外头盔给靓子戴上，细心地处理和卫衣的连接部。靓子顺从他的动作。吴年植确认密闭性信号，揭开薄膜。墙体很厚，洞的另一头也封着薄膜，这是一个类似航天器气闸的结构。

两人进洞，封好内闸，“有风不要怕”，打开外闸。瞬间暴风裹挟沙土呼啸而入，拍打在头盔上。靓子瞪大眼睛，跟着钻出来，只见天地间一片昏黄。靓子呆住，中年男人忧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和她一起仰望沙尘暴。“风有时会停，但还是有重霾，看不见太阳。”

 线上仍然忠实再现着地球昔日的样子，风和日丽月明星稀。然而在线下，生物圈已经崩溃了。

吴年植取出一卷工作绳，依次扣在四个人腰间。他走在前面，让靓子在第二个，“我们走。”迎风前进，走起来很艰难。头盔上的强光手电，只能穿透一小块沙尘暴。靓子跌跌撞撞跟着走，吴年植不时停下来，察看手持终端，修正方向，回头关切地看靓子，靓子点头表示还好。

走了一会，前方一个红色的光源时隐时现。吴年植加快脚步。 一辆飞行车从沙尘中现形，靠着一间独幢的大房子。这个季节这里背风时间长，堆积物略少，一个钢架招牌“售楼处”突兀地伸出，在暴风中摇曳。

售楼处门窗洞开，背风也只是稍好，飞行车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吴年植清理出车门，把背包交给靓子。“你先上车，我一会就好”，他走开，气闸泡撑起将靓子裹在里面。进到车里，世界清静了。脱下头盔，趴在车窗上，只见中年男人在继续清理飞行车的周围，清一条起飞的通道。

突然强光笼罩飞行车，保安机器人从四面缓缓逼近。陷入重围的三个人抄起武器，没有开火。一个女人从机器人身后走出来，命令他们投降。没有回应，入侵者在拖延时间。

保安官的首要目标是车里的小女孩，但装作无视。她带队埋伏在这里，原计划突然袭击将入侵者击晕。但刷新数据，他们离开冬眠营的时候，唤醒带走了一个女孩作人质。看起来他们没有使用暴力，女孩也没有呼救反抗。保安官没有冬眠过，听说冬眠者容易轻信。

飞行车密封很好，靓子听不到外面的交涉，她把户外头盔凑到耳边，只听见一片噪音，保安官已经压制这一区域的通信。想开门出去，但和线上的飞行车设计很不一样。靓子着急地转身翻他的背包，想找找有什么东西能帮忙，一个终端掉出来。

倒计时最后几秒，0003、0002、0001、0000，定住，短促地嘀一声。靓子呆住，不知触动了什么。窗外露出一个机器人方正的头颅，吓了她一跳。保安官在车前面吸引入侵者的注意力，派它借着风沙和车辆的掩护爬行接近。靓子回过神，转身用力拍打车窗。但是已经晚了。

保安官从头盔显示看到机器人就位，小女孩安全，该收网了。她胜券在握，嘲笑对手：“你们在等什么，大爆炸？” 年轻人惊慌地望向冬眠营的方向。到时间了。他们在动力系统安装了炸弹。系统设定，动力崩溃将启动备用能源，支撑一定时间，紧急复苏所有冬眠者。

炸弹的威力很大，爆闪足以穿透沙尘暴，但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不知道，他们离开营区不久，保安官的另一组同僚就拆除了他们的装置。

两个年轻人举起枪，意识到失败而疯狂，但机器永远更快，迅速将他们击倒。吴年植比年轻的同伴镇静，没有开枪，没有中枪，这是人工智能的行为方式。潜伏到车后的机器人同时发动，靓子眼前一花，巨大的黑影从车顶掠过，稳稳落在车前，武器飞上半空不见了。

机器人按设定的战术，遮挡住靓子，仍然能露出中年男人的半个脸，机械手把他的头牢牢压在地上。他一动不能动，瞪着靓子，满是绝望和不甘。靓子呆呆看着他，心生怜悯，从未体会过这种感情。又本能地马上要自我克制。靓子还没有习惯外面，就要回去了。

机器人将中年男人拖走。靓子趴在窗上无声地抽泣。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孩子了。保安官走近，疑惑地看着她，敲敲窗。

一辆车飞过来同步悬停，通过气闸泡接驳。一个医护机器人将靓子抱过去，它的个头小，力气却很大。一个女医生开始检查她的身体。靓子呆呆地任凭摆布。车子启动，要将她送回线上。

保安官给靓子安排了一间新的休眠舱，靓子默默躺下，系统管线复位，呼吸液注入。保安官和医生微笑道：“做个好梦。”舱门螺旋关闭，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靓子睁开眼，已经不在飞行车上，而是躺在线上的家。妈妈看见她醒了，放松下来，还是絮叨不停，线下的风沙和人都很粗野。靓子感到很疲倦，想再睡会，但妈妈看她的状态数据一切正常，半撒娇半胁迫地把她拽起来。

妈妈在界面上订衣服安抚女儿，一直选择困难，这是在线社会流行的心理障碍，她算严重的。打开衣橱，新裙子就亮闪闪地挂在那里。这是线上无数自欺欺人设置中普通的一个。完全可以直接刷新身上的装饰，还有各种刷新特效和BGM供选择。但老人们总多此一举，假装还生活在线下。

当然也完全可以不需要车辆，直接刷新地址，不需要吃饭的情景，让系统按时输入营养。虚拟世界可以消灭一切中间过程，但这有什么意义呢？在线人有这么多闲暇时间！就像妈妈批评她的，你的生活就缺点仪式感。

靓子勉强手动穿上亮闪闪的小裙子。内心不停吐槽这庸俗的审美，妈妈始终当她长不大。当然她不会说出声。线上尊重未成年人的人格，不允许监护人读取他们的信息流。金童爸爸也进屋来迎接女儿用膳。靓子对父母的昵称金童玉女，明褒实贬。

全家落座丰盛的家宴，妈妈又追问女儿离线的遭遇。冬眠营团队给监护人的通报，隐瞒了整个过程，并修改了系统记录。靓子从离线到再入冬眠，在线下一共滞留了79分钟。但营方将紧急复苏改为普通复苏，耗时约一小时，十几分钟看起来并不能发生什么。

但妈妈并不是起疑心，完全是猎奇的心理。虽然她出生在线下，一共生活了十几年，但是现在对她而言，已经如同异次元。谁说不是呢？靓子眼前又浮现那张被按在地上的脸，“我好累……”妈妈还要继续追问，被数据的大龙虾堵住了嘴。

靓子恍惚了很久。系统预防心理创伤，一直开着情绪调节，靓子沉浸在强加的微嗨中，整个人轻飘飘的，总是想吐吐不出来。好在只有一个月，终于结束了。

靓子渐渐淡忘了那79分钟的经历，继续成长，继续游戏，只是不知不觉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转眼四年过去了……

又是线上一个寻常的傍晚，靓子飞去晚餐。但不是回家，今天约好要和男友，还有靓子的闺蜜一起吃饭。

10个月前父母给靓子盛大庆祝了18岁生日。在线下已经是成人，但在线上增加两年过渡期。按修订版重建法，过渡期系统调低了父母的监护权。

增加的权利包括恋爱。她没有像其他小伙伴那样迫不及待，最近才在游戏中找了一个男朋友。但处了几个月，发现他最热衷的还是养成游戏，战斗游戏是玩腻了换换口味。日常的相处不过是把忍受金童玉女的唠叨换成忍受一个小金童。

要晚了，靓子加速，系统相应调大风。向下随意一瞥，居然有个人在走路，线上人人都可以拥有飞行车，只需挥挥手。但是靓子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减速拉出一个弧线，悬停在那人面前。

惊喜。五年过去，中年男人又苍老了很多，但靓子印象深刻，一眼认出是他。中年男人却投来疑惑的目光。靓子给自己的容貌设定为同步，即与线下的物理外形同步，五年长大了很多。

靓子呆了一下，娇嗔道：“你不记得我了？！”吴年植看到神情，也激活了回忆。“你长大了……”

“你怎么也上线了？”靓子话出口，忽然意识到答案，感到很尴尬，他现在是囚犯。撞击后，外面没有资源养活这么多人口，让大部分人休眠，也要节省监狱的成本，罪犯都发配到线上。

然而在线社会没有模拟监狱。在撞击前夕，社会的人道观念已经和星际游戏的工业社会晚期有很大不同。冬眠者也无能力危害社会，囚犯可以在线上自由活动。但毕竟要体现惩罚，锁定大部分应用权限，没有车，没有龙虾，也没有亮闪闪的衣服。在在线人看来，这已经是严厉的惩罚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不知是不介意，还是拒绝回答，继续慢慢往前走，以线下的步态。靓子不想中断对话，追上去转移话题，一时想不到什么，还是她最好奇的：“给我讲讲线下吧……”中年男人又摇摇头，不说话。

闺蜜的呼叫从尴尬中解救了靓子。和忧郁的中年男人告别，对准他划出取景框，这是界面的另一种形态。系统自动识别“吴年植，生于 BC(2)0017年，0003年毕业于宇航大学，加入Plan B(3)任世界航天组织 WSO 动力工程师。0014年病退。0019年违反重建法被判处终身在线约束。”靓子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发动飞行车。

赶到约定的餐馆，就坐的除了闺蜜和男友，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男友介绍这是他母亲一个朋友的女儿。靓子看着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脱口而出，“你从线下来？”姑娘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已经上线有段时间了……”

确切说是一年。陨石也撞毁了她父母的婚姻，母亲选择冬眠，她跟着父亲在线下生活，有一天她觉得撑不下去了，向系统申请与母亲团聚。一年时间足够熟悉在线社会。自己和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已经完全融入，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但靓子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离线生活的痕迹，受伤的野兽在光鲜的新皮毛下面，仍然不时低沉地呻吟。

靓子很感兴趣，要求新朋友讲讲离线世界，又收获一个拒绝。逃离线下的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闺蜜男友很快把话题引到在线一代的流行话题：新时尚、新游戏、新八卦等等。男友分享了一款最新的滤镜。这个撞击前女性专属的世界，现在在线上更多的是男人引领潮流。

闺蜜新上手一款养成游戏，男友又找到成就感，他是最早一批玩家，排名很靠前。虽然这一类游戏没什么对抗性，排名增加趣味。男孩的虚荣心还是像重建前一样。靓子也像历来的聪明女孩，能看穿这种小心机，但从不揭破。配合地微笑着，不觉想起久别重逢的中年男人。

愉快又无聊的晚宴终于结束。新朋友和她的母亲寄住在男友家，一起回去了。闺蜜和靓子并不顺路，然而要求和她一起走。看她诡秘的神情，多半有八卦要讲。果然男友刚飞升到半空，闺蜜就认真地盯瞩靓子：“你可要盯住雨杭……”

“你注意到没有……刚才吃饭他俩眉来眼去的。你还没来，我看见他俩进来，就感觉不对劲，套他们的话……”

“原来他们两家是世交，撞击前当公务员，雨杭的老爸比她爸还低半级。这次是雨杭的老妈主动叫她来的，你知道的，雨杭是典型的妈宝，说什么都听……”

“你知道的，老太太其实对你不太满意，你家以前也算书香门第，但比起他家的社会地位，还是稍微差了那么一点。虽然上线大家都平等了，但门当户对老人还是讲的……”

闺蜜絮叨半天，完全没有注意靓子沉默的反感，直到爆发，“他爱找官二代就去找吧，不关……我事！”闺蜜被靓子突然的情绪失控吓到了，中断这个话题，又扯些有的没的，分开各回各家。

回家应付了父母，靓子冲进自己的小窝，调出界面打开外网，把吴年植的信息拖进搜索框。按相关度排列。第一条是冬眠营袭击案的报道，第二条是他的社交网络账号，然后是一张大幅图片，占据了整个界面。

外网接口使用者不多，带宽较低。图片一格一格慢慢展开，靓子好奇地等待，很快可以看出，是一个女人。很多念头闪过……她很美，气质真好。是他的恋人？结婚了没有？为什么不是彩照？她现在人在哪里……靓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意识到这是遗照。

哆哆嗦嗦点进照片，是WSO的讣告，用汉英双语写道：“沉痛悼念宇航员伊南娜，于0012年8月新地补给任务中殉职，享年28岁……”

靓子呆呆地看了半天讣告，拖进搜索选择时间正序，界面呈现伊南娜短暂的一生：

家人发布的儿时照片视频。

8岁开了自己的社交账号，生活一直充满阳光。

16岁中断一年，正是撞击那一年。

17岁恢复更新，情绪仍然低落。

18岁坚强起来，考入宇航大学。

20岁毕业，加入Plan B任后备宇航员。

23岁和吴年植相恋。结婚照相册靓子着迷地翻了很久。

26岁转正，结婚。完成19次飞行任务，第20次任务登船前的自拍，是她自己发布的最后一条。

伊南娜账号最后一条，是吴年植登陆，简短地感谢所有朋友慰问。 

靓子和系统反馈斗争了一夜，不停地发抖，直至天幕微亮，完整地看了一遍。系统反复催促她入睡，又认为她病了，启动医疗模块，靓子都强制关闭，看完瘫倒在床上昏睡过去。她身心疲惫，睡地很不踏实，做了一个梦。

在线可以睡眠，理论上不会做梦，其本身就是一种梦境。当初神经网络技术就是通过研究快速眼动睡眠 REM sleep实现突破的。在测试阶段，就有很多受试者反映在线睡眠时做梦，其机理一直没有搞清楚。

靓子梦见自己穿着宇航服悬浮在太空中，太空舱正在飞走。靓子很着急，挥动四肢想游过去，但是动不了。在宇航服上乱摸，忽然身后开始喷射气流，将她推向太空舱，撞到舷窗上。

靓子抓住舷梯，看见伊南娜飘在舱内，双眼紧闭，像睡着了一样。拍打舷窗呼叫她，没有任何反应。舱内突然起火，靓子大叫，火蔓延地很快，剧烈的爆炸吞噬了伊南娜，将靓子抛向太空……

靓子从噩梦中惊醒，设定的闹钟在响，线下的上班时间到了。界面提示睡眠不足，靓子关闭，命令道：“呼叫叔叔。”父亲的弟弟选择重建，就在WSO工作。撞击前是理论物理学家，撞击后所有理论研究中止，他发挥所长，规划航天飞行轨迹。

叔叔的笑容充满界面。他比父亲小五岁，但显得老多了，真实的相貌应该也是，但精神一直很饱满，没有靓子见过的其他离线人的通病。他也许也受过伤，但意志强大，早已痊愈，变得更强，如凶猛的野兽，在荒野上无畏地生存。

“靓子？”叔叔呼唤走神的靓子。这个名字是他起的，他的专业概念量子，但母亲觉得女孩叫量子太粗野了，改成谐音的靓子。

靓子回过神，“呃……我最近对航天感兴趣，看新闻时看到一个事故，有个漂亮的姐姐牺牲了，好可惜……”叔叔的表情沉重起来，“你是说伊南娜？”

“好像是这个名字……她是怎么出事的？”“她的飞行轨迹是我规划的，我也有责任……你知道什么是引力弹弓？”“像离心力那样？”

“差不多……那次任务木星的位置很理想，我设计利用木星加速飞往新地。但是她的发动机未能及时熄火，加成引力弹弓，大幅度偏离计划轨道。基于最后失联的位置计算，最理想的情况，剩余燃料也不足以返回……”

靓子震惊了： “这么说……她是……饿死的……？”叔叔罕见痛苦的表情：“剩余的给养大约能支撑三到五个月……我们不知道她最后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失联前她已经知道结果，表现地很平静……她应该没有挨饿，她知道怎样无痛苦地结束，飞船上有足够的条件……”

靓子发抖喊道，“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救她？！”“当时所有的资源都很紧张，一直都很紧张，最理想的情况，也不能及时发射飞船，在给养耗尽前追上她。失联前她本人也要求放弃救援……”叔叔揉了揉眼睛。

靓子平静下来：“对不起叔叔，我想得太简单……发动机是什么问题？”“复查整个流程，问题出在上一次检修。自检程序报了错，但负责的动力工程师睡着了，只有几分钟，正好错过报错……”靓子联想起一些信息，又忍不住发抖，“这个工程师是……”“她的丈夫……”

“他精神崩溃了，不能再工作，转普通岗还是不行，办了病退。好几年没有他的消息，看见袭击冬眠营的报道，我们都很吃惊……他们非常恩爱。不能怪他，他业务很强，一直很认真，那段时间是太累了……但是他不该把内疚转向冬眠者……唉，是这个时代的悲剧……”

叔叔察觉到靓子有些不对劲，“你怎么想起问这些，最近碰到了什么事情？”靓子搪塞过去，不敢再追问，寒喧些家庭的琐事，中止了通话。

靓子趴在飞行车上瞪着虚拟的海。从昨晚开始饱受冲击，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一会想伊南娜最后的时间都在做什么，一会想自己要是早生二十年就好了，加入他们的队伍并肩战斗，把伊南娜活蹦乱跳地带回来，交给吴年植。一会对吴年植充满怜惜，想替伊南娜照顾她。

早生二十年是妄想，加入队伍和接触吴年植倒是可行。战斗少女渐渐恢复理性，思考人生的新目标。第二天，靓子在外网向宇航大学宇航员预科提交了申请。

 Plan B将大国航天机构合并为WSO，大幅扩张。之前高度精英的培训体系不能满足需求。成立宇航大学，为两年制，撞击后所有高校都压缩为两年。一年制的预科更具普及性。出乎靓子意料的快，两个小时之后，就在海上接到WSO面试官的呼叫。

面试官是个中年女人，气场和叔叔类似。开门见山：“你的各项数据很好，也算WSO的子弟。但你是冬眠者。重建法在上，我们不能以这个理由拒绝你。但我要提醒你，我们的资源很宝贵。如果你只是寻求刺激，劝你现在就放弃……”

“你坚持的话，可以入学预科。你即将成年，获得选择权。届时预科也临近毕业。如果选择继续在线，我们将以重建法授予本部门的自由裁量权，拒绝你继续读大学。你明白么？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一下？”

靓子拒绝再考虑。面试官意味深长地笑了，告知她入学的事项，她将通过大学专属的接口，以虚拟影像进入课堂，体能课程也可以在线模拟。“你是个特别的孩子……欢迎你加入。再见。”

靓子很开心，回家拉上借来的狗，迫不及待真诚的，不是有企图的，和吴年植分享这个消息。看见靓子不用飞，而是拉着一只蠢笨的哈士奇，从地上走过来，吴年植有些惊讶，又露出和靓子看小男友吹牛类似的表情。不是所有中年男人，都能看穿年轻女孩的小心机，又不揭破。

靓子故作镇静地说着准备好的理由：“一个朋友离线探望父母去了，让我照看她的宠物。”重建法允许父母将未成年子女送进冬眠营，以及将宠物冬眠陪伴他们。

“我报了宇航大学预科……有问题可以向你请教？”吴年植意味深长地看着靓子，“你已经决定成年后去线下？”“还没有想好，我会考虑的……”吴年植沉默良久：“好吧，有问题来找我。”

开学还有段时间，靓子在外网找了资料开始预习，不时去问吴年植。他都耐心地答复，叔叔评价中肯，他确实很专业。靓子有时小心地把话题引到线下的生活，但吴年植说地很少。

开学了，靓子确切说靓子的虚拟影像，遭到同学们围观。冬眠者的后代，已经很少到线下接受教育。他们七嘴八舌地提问，有一些很可笑，对在线社会存在很多误解。靓子耐心解释，她的情商很高，很快赢得大家的喜爱。和她最要好的是夏树，上课总“坐在一起”。

第一次双周考核得到优，靓子精心挑选了礼物，去和中年男人分享。两周不见，吴年植比平时更忧郁了。他心不在焉地接过礼物：“让我自己呆会儿好嘛？”靓子有些失落，转身离去，忽然想起，是她的忌月。

暗骂自己猪头，转身道歉：“对不起，我忘了……”中年男人沉默不语。靓子很心塞，又往外走。走出几步，忽然一阵冲动，再转回来：“她不在了，你还有我。”有那么一刻中年男人的眼睛亮了，但马上又黯淡下来。“你走吧。”靓子忍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战斗少女没这么容易气馁，打算一个月后再去找他，吴年植破天荒地先联系她。在一个周末，靓子的界面提示一个星际游戏的邀请。靓子跳起来冲出门去。

两个人编队，他让靓子作长机。他的战术素养很好。靓子第一次和真人玩这个游戏，战斗间隙透过舷窗看他专注的样子，感到很幸福。以前他们工作中也是这样配合？有没有一起打过游戏……

这之后，吴年植对靓子不那么排斥，很温柔，但也很客气。和她刷各种古典游戏，也愿意分享他的过去。看得出他曾经很健谈，经历那次生离死别才性情大变。早熟少女静静听着中年男人淡淡回忆，想着，他对她不是这样，他们是真正的交心，他只是把我当小妹妹，轻轻地贴近他，打断他讲话。中年男人没有躲避，靓子闭上眼，轻轻地吻了很久。

有一次讲到大学生活，讲到大学男生宿舍夜话，分享很多黄段子。但是讨厌的系统又显示存在了，靓子还没有成年，系统会自动屏蔽所有少儿不宜的信息，靓子只看见他嘴动，声音断断续续。吴年植放弃讲那些重口味的，讲一些轻度的能通过审核的。

“大学生都是夜猫子。有同学早早睡下，我们就会拿喇叭悄悄凑近他耳边大喊：……起来…”又有语素被屏蔽了，靓子觉得很特别，让他再说一遍。“……起来…”靓子盯着吴年植的口型，又说一遍，加上起来一共是七个字。靓子调出界面记下这个，悠悠道：“我想上大学……”

说了很多，渐渐无话可说。也许每一对都会走到这一步。沟通分很多层，在相互理解的层次，尽在不言中，不能理解，也无需多言。大部分恋人要比普通朋友深入，总还有够不到的地方。靓子和吴年植就差最后一点点。在所有同类的情境，结果都是一样的：你无法战胜一个永别的人。

靓子踌躇几天，在一个周末相约小树林。小树林其实并不小，虚拟的一片大森林。这是系统的一个bug，未成年人无权虚拟性爱。但在这片区域，满18岁可以。也有传闻并不是bug，是系统故意留的后门，以安抚饥渴的年轻人。

靓子用界面生成一圈花木的屏风，精心给自己的形体加了滤镜，穿了性感的裙子，躺在花丛中等他来。中年男人来了，看见，黯然道：“你真美……但是在线约束没有这个权限，就没有接入神经网络……”靓子怜惜地紧紧抱住他，“我爱你……”两个人在花丛中相拥午睡。

幸福总是很短暂。又一个周末，靓子去找吴年植。飞行中空间突然凝固，界面启动，提示更高权限锁定，靓子一时间又以为系统故障。马上意识到还能动，试了试，能后退，但不能前进。以他为圆心生成禁区。靓子明白了，生气地赶回家。母女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为什么要限制我？！”“我这是为你好，和老男人交往，只会让你受伤害！”“我爱他！”       

“不要和我扯什么爱，我也年轻过！也是从你这个阶段过来的……我也爱过老男人，觉得这就是爱……他们只有过去，太沉重，把他们压垮了，没有将来，但是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我希望你找一个同龄的男生，正常的恋爱、婚姻……”

靓子一时语塞，妈妈不了解情况却很通透，但是她不服气，“我的将来，我自己能把握，不会和任何人绑在一起，更不会和这里的幼稚小男生！” “线上这么多男生，就没有配得上你的？这里怎么了，你生在这长在这，还嫌弃上了？还嫌弃爸妈了？”

妈妈的口气明显软了，却触到靓子的痛点。“这里一切都是假的，我十五岁就知道了，我都看见了，我们躺在休眠舱里，就像躺在棺材里！”反过来又激怒了妈妈。“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什么有意义？！ ……”

“撞击前北上广的房价涨到八十万一平，学区房三百万，人们觉得房子很真实，很有安全感。”

“白领住在五百公里以外的卫星城，每天通勤要飞六个小时，在格子里间一憋一天，一个月只能挣1/5个平米，但是他们相信奋斗一定能出人头地。”

“男人拿块破石头说一生一世，女人就觉得找到了真爱，等侧切时就知道有多疼，天天做不完的家务，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她，奉献是多么伟大。”

“但是突然大陨石从天而降，这一切全他妈的幻灭了。房子、工作格间，和冬眠营的格间有什么区别？钻戒和维生系统的管线又有什么区别？”

靓子很震惊，她以为很了解自己的家人。一直以来很肤浅做作的母亲，暴露出这么愤世嫉俗的一面。她也是从线下来，有不愿面对的过去。在所有的时代，年过三十，都要有一些演技傍身。

在系统打压下，两人都行将虚脱，无力吵下去。妈妈恢复平常的一面，温柔地抱住靓子：“乖，听妈妈的话……我觉得雨杭不错，多约他……”靓子沉默，妈妈不提，她都忘记自己还有个小男友。

说曹操曹操就到。三天之后，靓子在公园里看书，和男友闺蜜久别重逢。男友缩回手，迟钝的闺蜜还陶醉地依偎着他，才看见靓子，惊慌失措。靓子惊奇了一下，马上释然，他俩确实很般配。

闺蜜回过神，把靓子拉到一边，忙不迭解释。靓子笑着抱住她：“我真的一点也不生气。我就要离线了，我会记得在线上有你这个好朋友。”闺蜜惊得张大嘴。

靓子中断一切社交、娱乐，专注学习。一连几天，她又梦见伊南娜。这次她淡定地追上飞船，伊南娜在舱里醒着，没有突发事件。她发呆、唱歌、写字，或许在写遗书，靓子在梦里看不清楚。最后她给自己注射了药物，安详地长眠不醒。靓子陪在舱外面，并没有觉得悲伤。

另一天的梦，齐靓子成了飞船里的伊南娜，靠着舷窗发呆，回忆和吴年植一起度过的时光，但回忆都是齐靓子和吴年植发生的。梦、在线和现实纠缠不清。从梦中醒来，又回到齐靓子，在床上呆坐了半夜。

五四青年节终于到了。所有年轻人聚集在海滩上。生于这一年，都在这一天举行成人礼。对于在线一代，每天都是节假日，但这个节日还是很特别。以后他们就彻底摆脱父母的监护，可以尽情娱乐，尽情性爱了。

简短的典礼结束，新成人们已经等不及。界面自动打开，每个人都知道会显示什么，也早就有自己的答案。几乎所有人都选了“继续在线”，界面收回，狂欢开始了。

靓子郑重按下“离线”。“请再次确认离线。”

“未来你有权重新选择上线及离线，不受时间和次数限制。”

邻近的小伙伴投来惊奇的目光，继续操作显示她与众不同的选择。但他们的注意力马上被狂欢吸引，忘记了这个小插曲。靓子沉静地站在人潮中，仿佛周围空无一人。妈妈总说她缺乏仪式感，其实是不在乎。现在就很带感。     

“重建共同体将为每个成员提供标准配给如下……”

“以及价值相当于标准配给20%的个人需求。可以现在输入，或留待以后。”

“重建共同体将为未成年前上线，成年后首次自愿离线的冬眠者提供两年期支持，帮助其融入。”

“请输入特殊支持需示，重建共同体将酌情响应。”

靓子一一跳过。

周围的空间忽然又凝固，界面提示：“更高权限锁定”，马上解锁，“离线操作优先。”是他来了，系统判定靓子的成人礼还没有完成，监护权仍然有效。靓子四处张望，看不到吴年植。坚定的离线意愿忽然有些动摇，父母的心态很好，过得很滋润，他是她在线上唯一牵挂的人。马上父母就限制不了她了，要不要留下陪伴他？

靓子召来飞行车，升上半空，看见远处人少的海滩上有一行大字：“带我上太空”，不觉呆住了。他就在旁边，肃穆地向她挥手告别。靓子挥手回应，泪流满面。人生总要不断放下，他们正式告别过，没有遗憾，她要上路了。

加入重建计划的选项已经等待片刻。选Plan B。系统规划她的发展路径，预科即将结业，接着大学、见习宇航员、宇航员，伊南娜走到这里。再分岔，飞行指挥官、基地指挥官和教官，不需要现在决定。确认已读。

“复苏即将启动……”抬头望去，他还站在那里挥手，掩没在闪亮中。靓子从大派对上空消失了。

再睁开眼睛，躺在专门的复苏室，女医生的笑容很眼熟，正是五年前那位。“欢迎你回来……”

复苏后还要留营观察三天。靓子探望了父母。飞行车悬停在父母休眠的格间旁。应他们本人的要求，两个人的舱在一个格间，紧挨着，其实这样并没有什么意义。靓子跨进格间，把冬眠营发的塑料花插在两个人的舱头，假花栩栩如生。真的像扫墓。

系统肯定已经通知到，靓子脑补着他们会怎样表达悲愤，他们会平复的，继续幸福的生活。按道理她应该打个电话安慰，但靓子还在生气。虽然妈妈说的对，老男人陷在过去不能自拔，她终究会离开他，但那应该自然地发生，而不是被他们提前打断。

陪同的机器人用芯片钥匙打开舱门，靓子第一次见到父母的真容。都奔五十了，冬眠二十多年保养地很好，但还是比他们线上金童玉女的容颜显老。靓子静静地陪父母坐了一下午，第一次相处这么久，不用听他们唠叨。

靓子离开时，望向幽暗的混凝土矩阵，他在哪儿？作为囚犯，在线上可以见陌生人，但在线下只有家属能探望。她谎称替朋友的亲戚向医生打听，医生表示，限期约束可以复苏，但重犯的终身约束不可逆，已破坏其大脑与感官的连接，仅保留植物神经。

气闸将沙尘暴关在身后，前面展开WSO 002基地巨大的地下结构。靓子以虚拟影像来过这里的宇航大学，但不能出校园网。

撞击前全球120亿人口，最终幸存约37亿，只有2亿1千万加入重建，生活在掩体扩建的地下城。冬眠营大多建造于地面，相互孤立。Plan B分配到1800万人员，其中WSO占550万，002是最大的基地，有80万人在这里生活。

靓子先去见叔叔。叔叔很欣喜：“那次联系，我有预感你会离线，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呃……叔叔我想问你……可以不回答……你有没有对冬眠者很失望，觉得我们……他们是逃兵，把你们扔下艰难地战斗？” “说实话年轻时有想法，现在能谅解……每个人都会成为他本质会成的人。”

叔叔的话很深奥，靓子另一个困惑：“建造冬眠营是为了保存人口，等重建有起色，再唤醒他们加入。但是在线社会现在只剩下娱乐，没有人学习、工作，醉生梦死。到那一天，唤醒他们，他们也什么都不会做。”“也许并不指望再唤醒他们？”“那为什么要……” 

“我自己猜的，不一定对。重建法的各种安排，以及后来的修订，显示立法者可能预见到，默许甚至……推动了今天的结果……” 

“在战争中守不住自己战壕的士兵，不管是因为战斗力弱，还是丧失战斗意志，会拖垮那些还在坚守的。所以带兵贵精不贵多。世上很多好人的悲剧，都是高估自己的心力，半途而废，也许不如一开始就放弃的好。”

“我们现在就在打仗，和无生命的敌人。这个战争会很漫长，要几百甚至上千年……我想，就算重建完成，还会有人选择继续在线。在太平盛世也有很多逃避生活的人。没有神经网络，有宗教、文艺、毒品、死宅等等。战场不一定能守住，逃总是能逃掉的。无论在什么时代，成年人的字典里没有容易二字……”

“现在重建者还在流失，每120个重建者上线，才有一个冬眠者离线。这么下去，有一天会没人干活的。”叔叔眼中闪烁：“也许有几十万、或者几百万人，一定会坚守到最后一刻，把人类文明的火种传下去……”

靓子体会着叔叔的话，走进教室。轻盈地溜到夏树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夏树从奋键疾书中抬起头，“你这家伙，旷课三天，跑哪去了？”察觉到不对劲，瞪圆眼睛，伸出手指戳靓子的小腹，跳起来抱着靓子打转：“太好了，你离线了！”

正好夏树的宿舍有人退学上线，靓子住了进去。熄灯以后，夏树从下铺爬上来，像个孩子抱住靓子。重建者也有软弱的一面。新舍友让另外两个女孩也很兴奋，叽叽喳喳开始夜话。

免不了讲黄段子。她们都是生为重建者，在重建社会，男女确切说女人和男人，也已经没什么分别，从小耳濡目染有很多储备。但是靓子在系统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一个也讲不出来。自然遭到大家的嘲笑。靓子被嘲笑着，觉得很幸福，她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靓子忽然想起有一天吴年植被屏蔽的七个字，从床头抓起手机。这是线上界面的对应物，功能没有界面方便强大，她用得还不熟。搜索还能用，模糊搜索“睡xxx起来x”，翻了几页，“睡你麻痹，起来嗨”映入眼帘，应该是它。

点朗读，自动匹配，植入耳机发出清脆的古典京音：“睡你麻痹！起来嗨～”靓子讶然，在黑暗中无声地笑出来。循环播放：“起来嗨～睡你麻痹！起来嗨～睡你麻痹！……”靓子笑着笑着，不禁泪流满面，夏树脸上沾湿，下意识的擦，“靓子你怎么了？”靓子抱紧夏树，“我没事……”      

靓子以优异的成绩从预科毕业，顺利进入大学。学习生活很辛苦，她撑了下来，习惯了线下的生活。习惯食物，习惯审美，辛苦的劳作，一切资源的匮乏。

大学毕业，靓子离线后第一次和父母联系。父母很高兴，妈妈哭得稀里哗啦。靓子不生他们的气了。成为见习宇航员，政府配给的住房从四人间换成二人间，靓子还和夏树住在一起。

入职宣誓在WSO的英灵祠举行，缅怀所有为人类航天事业捐躯的先辈。排在前面的科马洛夫、阿波罗1号等等。靓子没有驻足，急切地往里走。很快找到她要找的人。在伊南娜的像前伫立良久。她对她不只是一个先烈的名字，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有一夜靓子梦见了吴年植。回到七年前那一刻，风沙中，机器人把吴年植压在地上。但是他的一只手还能动，绝望地伸向飞行车求助。地上刻着一行字：“带我上太空”。在车里的不是小姑娘，而是长大的靓子。

靓子醒来，一夜无眠。和他正式告别过，但还没有完成他的嘱托。靓子可以等自然地结束，但两个人的心灵都要继续受煎熬。她要提前做个了断，才能义无反顾地飞向太空。

靓子准备了一年。

除夕夜，靓子把飞行车停在废墟中，顶着沙尘暴向冬眠营走去。营区巨大的轮廓时隐时现。

除夕是戒备最薄弱的时候。所有人类员工放假，只有机器人驻守。没有家属探望，冬眠营系统在当晚停机两个小时自检。这时在线社会也集体入眠。对他们来说，每天都是节假日，过不过除夕也无所谓。靓子计划在这两小时内进入返回。

靓子走到墙下仰视，足有一百米高，五千米宽，人显得如此渺小。在手脚绑上吸盘，顶着风，慢慢爬上高墙，爬到巨大的通风口边缘。透过滤窗可以看到，风扇也停转了。

滤窗上已经有很深的沙石冲刷的痕迹。几个月就需要更换。靓子稳住身体，腾出一只手，举起特制的射石枪。发射的砾石动能比沙尘暴更大。滤窗挨了一百多发，顺着弹着点，切割出一个洞，刚能容靓子钻进去。

靓子穿过通风道，来到吴年植所在区。一区睡着30万人。靓子发出一个信号，一个保安机器人行进到这个区的入口停下，开始像文艺青年一样无厘头地震颤。它陷入了死循环。

冬眠营的机器人维护，外包给深圳地下城一家电子公司，和WSO也有业务。靓子潜入这家公司工程师的终端，设置了一个bug。机器人的算法是自适应的，它瘫在这里，挡住了其它机器人巡逻的路线。它们不会关心同(充电)槽犯病，默认它驻守这一区，绕道走了。

靓子定位到吴年植所在的过道，从监控最近的通风口钻出来。监控俯瞰整条过道，上方有一块盲区。靓子爬到监控正上方，放出迷你飞行器，操纵它缓缓下降到监控上。飞行器发回截获的监控信息，靓子启动干扰，监控花屏了。

靓子赶紧爬到吴年植所在的列，用绳子滑下来，跳进他的格间。关闭干扰恢复监控信息。靓子爬起来，趴在他的休眠舱上。我们又在这里相聚。

靓子用仿造的芯片钥匙开舱，他的形体消瘦，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是终身约束手术的副作用。排出维生液，靓子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衣服。

靓子换上婚纱，给吴年植穿戴整齐，顺下头发，爬进休眠舱，用另一架飞行器自拍。选择婚纱模式，飞行器变换各种角度和滤镜。

然后洞房。靓子和小男友去过小树林，但在物理层面，她还是处女。在线行为对线下的模拟，往往过度渲染。靓子不确定模拟性爱和真实有多大差别。轻轻地抚摸，他有反应，靓子掀起婚纱，缓缓坐到他身上，随着身体的活动，低沉地喘息……

靓子趴在沉睡的男人身上，腻了最后一会，跳下来。麻利换上工作的行头，打开休眠舱机箱，抽出维生系统的主芯片，小心地将两个线路桥接。复位接通电源，维生液开始注入。芯片烧毁了，不能给维生液供氧，他将溺死，就像一个意外。

维生液就要没过他的头顶，靓子不忍再看，关闭舱门。很快身体出现窒息反应，在水里扑腾，有一刻撞击舱壁咚咚作响。靓子强烈地想停下，但站着没有动。舱内没有动静，结束了。这几分钟就像几个世纪。

靓子颓然倒在地上。一个声音说，呆在这陪他，一直到守卫逮捕我，判我终身约束吧，一瞬间还有自杀的念头。但最终另一个意志把他拽起来，把设备复原，再仔细检查一遍，不留任何破绽。启动干扰，顺着绳子爬回通风口。

收回飞行器，释放守门的机器人。时间不多了，靓子狂奔过通风道。在墙上向下爬出十多米，身后发出巨响，风扇开始转动。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沙尘暴更大了，靓子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前进，突然一脚踏空，滚落一排阶梯。坐起来，抚摸右腿，感觉流血了。伸手去够导航终端，但风绳尽头是空的，断了一截。靓子顺风搜索一段，放弃了。风太大，以终端的重量，根本无法落地。

这个半地下结构是圆形，靓子滚落时，丧失了方向感。怎么办？吸取七年前的教训，不用光源指示飞行车，而是一个声频脉冲，但接收距离有限。现在只能靠目测向车靠拢。靓子控制住惊慌，仔细回忆来时的路线，沿途的大型建筑，但能见度实在是太低，冬眠营都看不见了。

迷路了。靓子转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收到脉冲。风向一直在变，切风才能移动，走不了直线。自己可能一直在一个很小的区域打转，也可能不断地远离。

忽然觉得周围有些眼熟，靓子快跑几步，呆住了。售楼处从风沙中现形，一切是从这里开始。靓子的意志崩溃了，软软跪下，上身歪倒。呆呆地看着漫天的风沙，就让一切都在这里结束吧。

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头盔发出警报，滤芯即将耗尽，靓子睁着眼一动不动。风沙渐渐侵入头盔，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靓子已经轻度昏迷，忽然听见一个声音：“睡你麻痹，起来走！”如被电击，转头望向声源，身着宇航服的伊南娜向她伸出手。靓子打个滚，抱住伊南娜的腿，涕泪横流：“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了……”

“起来走！”靓子被伊南娜拖着，连滚带爬到售楼处门口的小广场，风小多了？伊南娜把靓子扔在地上，双手举向天空，就像求雨的仪式。

 一道闪电照亮苍穹，又一道。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亿万年来，雨水浇灌了地球的生命，然而撞击后就很少见了。

大雨压制了沙尘暴。靓子浑身的力量涌上来。爬上售楼处西式的穹顶，收到微弱的脉冲。辨认方向，极目远眺，还好没有偏离太远。靓子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扒下房顶，向着飞行车狂奔。

奔跑中，靓子完全清醒了，世上没有鬼魂。站住，犹疑地回头。身后一个人也没有，雨中飘着一条彩色的丝巾，像是伊南娜在挥手告别。

靓子挥手回应，泪流满面。从这一天起，她再也没有梦到过伊南娜。

三年后……

靓子在休眠舱里睁开眼睛，飞船主机用清脆的古典京音迎接她：“睡你麻痹！起来嗨～”

这是靓子第一次单飞，也是26岁。她静静坐在舷窗前，目视一个小罐子远去。二十年来技术有长足的进步，速度更快。理论上他将在十二年后追上她。

注释：

1.撞击次年通过《重建法》，成为人类的基本法，要求人们限期选择冬眠或者重建。分化为在线社会和重建共同体。神经网络最初是互联网的游戏区块，重建初年仍然保持互联网统一。但随着两个社会的理念渐行渐远，相互扰乱，两年后修订重建法，将神经网络分离，保留接口可以跨网浏览，但不能发布内容。在线社会将重建共同体的网络称为外网。

2.撞击(Collision)纪年。小行星2077TB撞击事件急剧改变了人类历史，之后改公元为撞击纪年。2077TB是一个临时编号，并且永远没有正式命名。正如发现新天体的临时编号规则，它被发现于公元2077年10月下旬，因各大国缺乏协调，处置不当，于当年12月撞击北极圈。第二年通过《重建法》，建立冬眠营。

3.土卫二殖民计划。在撞击前大国航天机构已经开展一些小规模的星际殖民试验。人类残存的资源除了维持冬眠营，集中于两个重建计划，称为Plan A B。Plan A旨在恢复地球生物圈。Plan B改造土卫二环境，建立人类的新家园。土卫二是太阳系最适合地球殖民的天体，被命名为新地球，简称新地。将视两个计划的进展，在适当时间唤醒冬眠者。